2022 年觀影回顧及推薦
如同每年年末，今年我也懷疑是不是真的還要繼續推薦一些電影？畢竟我們已經有非常多的資訊、觀點或展示，但只有非常少的時間真的去看電影。但之後，我重讀了一次自己在 2020 年與 2021 年寫的推薦回顧，發現自己的某些經驗重新被喚醒，而我希望這件事會繼續發生下去。
總之，在這裡繼續把今年看到的部分好電影提出來，它們很打動我，或許也會打動大家。以下是一些在 2022 年於臺灣首映（或世界首映）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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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愛爾蘭，Martin McDonagh
《伊尼舍林的女妖》讓我心碎。電影裡有兩個主角，康姆與派瑞，他們面臨關係斷裂，與隨後發生的情緒撕扯：某天早晨，康姆發現，他最要好的朋友派瑞突然決定不再與他來往。這個前提看似平淡或古怪，卻足以指出沒有合理解套方案的僵局，關於我們面對自己與面對他人的界線混亂。派瑞無法放棄心裡的藝術追求、康姆無法離開小島，他們或許有機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但與自己相處不比與他人相處容易。
本片導演馬丁麥唐納先是劇作家，本片原為一部他未完成的劇作，最終改寫為電影；在這個基礎上，柯林法洛與布蘭頓葛利森傑出的表演提供重大助益。故事提出問題，而觀眾越願意投射，越能感受劇本中的心碎時刻。不僅是派瑞，透過康姆與姊姊的互動，我們會注意到康姆心中同樣存在「僅能放任腐爛，而無法割捨」的心結，這讓他與派瑞的對照更加深刻。這部電影讓人悲傷，因此彌足珍貴；它像是一次有機的劇場經驗，只是發生在影廳。
2、捍衛戰士：獨行俠／Top Gun: Maverick，美國，Joseph Kosinski
《捍衛戰士：獨行俠》是特殊的電影，它做出不合時宜的宣稱：「我們可以用單純的方式解決問題。」這種宣稱讓人困惑，我們若不是已經不再這麼看待世界，要不就是失去所有說服力。但是，本片仍有說服力，《捍衛戰士：獨行俠》的每一個畫面都告訴觀眾，電影透過角色經營、明星魅力與實景拍攝可以完成的魔法依然存在，這些美好的片刻應該歸功給編劇麥奎里、導演喬瑟夫柯辛斯基，與監製暨男主角湯姆克魯斯的集體組合；在製作成果上，電影獲得完全的勝利。
我們尤其應該重視柯辛斯基的空戰調度，他向來擅拍機具動態，這次終成代表，甚至比東尼史考特首集《捍衛戰士》的空戰更勝一籌。角色方面，就算救贖或傳承聽來讓人厭煩，但是主角 Maverick 擁有純粹的核心：他真心，且單純地熱愛一項技藝；而他的所有行為都環繞在這個前提上。這個簡單的理由造就其他所有環節的可信，而我們不應該忽視編劇對這個重點的關注；我深愛這個角色對規範的不適應，還有無法教學後進的固執。《捍衛戰士：獨行俠》不是另一部尋常的商業電影，它讓眼下那些空洞乏味的商業鉅作不值一提。
3、神探大戰／Detective vs. Sleuths，香港，韋家輝
不算上與杜琪峯合作的銀河映像電影，《神探大戰》是香港編劇韋家輝獨立執導的第七部電影作品，本片有銀河映像班底支持，如攝影鄭兆強、剪輯大衛李察森等人。韋家輝的劇本特色常不在情節本身，而是搭橋精準、節奏寬鬆，《神探大戰》並不依循常規敘事，它不斷往前推進，好像永遠忘記自己五分鐘前原本在說什麼，而它甚至還比韋家輝以往最快的速度慢了一拍。
離開香港，觀眾很難再找到這種雜亂又癲狂的節奏感，但《神探大戰》不是單純對香港電影懷舊，本片的妙處是把人物情感從猛爆敘事中推送回來，這種效果常出現在杜韋合作的愛情喜劇，但又脫離杜琪峯坐鎮黑色警匪電影的冷靜範疇，當韋家輝自己扎槍，電影更為粗糙，卻也更為猛爆。此外，在劉青雲飾演的神探甫出場時，他打亂記者會，狹持現場，用沒人能理解內容的速度解析案情，把腦中過載的資訊全數拋出來，這個時刻讓我在戲院裡落淚。
4、那個男人／A Man，日本，石川慶
《那個男人》是日本導演石川慶的最新作品，風格讓人想起他的首部長片《愚行錄》，指向卻更為銳利。電影故事關於「身份」，一個人權律師走訪各地，調查一宗離奇命案，死者在死後才被揭露，生前長期使用假身份過活。所以，死者為什麼選擇要逃離自己的舊身份？遺族也需面對，他們的丈夫／爸爸又為何隱瞞真實的身份？承載遺族的委託，律師越往深處追查，越發現自己深受這個過程感染。
石川慶回到擅長的冷洌故事，以些許魔幻效果點綴，在懸案題目下，最後帶來的是一個菁英人權律師的內在煉獄。妻夫木聰與安藤櫻、窪田正孝都讓這部電影增色，我尤其喜歡角色無法掌控自己的時刻，怒氣或恨意自然地在不得體的爆發中流瀉。另外，窪田正孝在電影中飾演一名尋找生存意義的拳擊手，我不由得想到三池崇史的《初戀》。求生的力量、怒氣與恨意，這些是《那個男人》對我帶來的洗滌。
5、聲控／Kimi，美國，Steven Soderbergh
儘管這是發生在串流螢幕的電影，但《聲控》讓人想要在電腦前起立為史蒂芬索德柏鼓掌。我不能算是索德柏的死忠簇擁，但光是想到他仍在拍電影，就讓人無法對電影保持悲觀──儘管他的電影有時候並不是那麼容易理解。這一回，索德柏提供給觀眾一部社交驚悚片，而他的電影依然有一種新鮮的滋味。這是一部可以輕易被框架的類型片，但也有跳脫框架的創作活力。不管是從盒子的裡外來看，都充滿樂趣。
《聲控》關於一位年輕的藍髮獨居女性，她的工作是為人工智慧語音助理的程序除錯，而她同時要面對自己無法與環境相容的恐慌與焦慮。某日，她在程序除錯過程中聽見一名女性受害者的錄音，如果希望幫助這位遠在雲端的受害者，她就必須逼迫自己克服眼前的阻礙。尚不論其他環節，Zoë Kravitz 的演出已經讓我對角色高度同理，她或許是這個年度最讓我投射的電影角色，影像與故事亦反覆提醒一種嘗試為自己的心智調整程序之難以窮盡。觀看《聲控》的過程是一次刺激鮮活的經驗，知道仍然有人在外頭奮戰的感覺真好。
6、九槍／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臺灣，蔡崇隆
我在一個比較早期的媒體場合觀看《九槍》，並不是一個非常沉浸的場合，但我後來也放棄短時間內再進影廳重看一次，希望並不會有太大影響。最初觀看《九槍》讓我生起一些困惑，它並不是一個以人物為主的紀錄片電影，儘管看似將重點擺在越南移工阮國非，電影過程卻逐漸把焦點轉移到整個臺灣社會。
電影慢慢拋出其他案件，或甚至只是一些來自不同立場的發言，這些片段像是碎片集錦，讓人困惑：「這樣難道是足夠的嗎？」但《九槍》背後有一個足夠堅定的核心：這樣足夠。這種信心最後將這些碎片凝鍊回一個整體問題。當問題看似越發散、涉及越廣，驚人的是，我們反而越難自外於問題之外。導演蔡崇隆的信心很打動我，不管是在電影外或是在電影內的顯現。透過這部電影的存在，我們會希望不斷提起它，並藉由它，繼續在各種場合去強調一個沒有被解決的問題，我認為這是《九槍》最可貴的地方之一。
7、餐廳失控夜／Boiling Point，英國，Philip Barantini
《餐廳失控夜》以形式號召，它的主要特色是在約 90 分鐘的片長裡頭採用一鏡到底的方式拍攝，電影場景是一間高級餐廳的廚房、前台、用餐區域與內外空間，攝影機在其中來回遊走，帶觀眾望向發生在一個夜晚的故事：所有累積的壓力，在主廚能承受的邊緣瀕臨爆發。《餐廳失控夜》吸引我的是集體工作的經驗，還有廚房裡的混亂。電影的劇本表現得足夠懇切，因此我們願意相信或是願意接受這是一個「瀕臨崩潰」的示範樣式。
每一個工作者都有一個觀點，相對地盡責與不盡責。混亂難以被控制，儘管我們在電影前提的暗示下，必然很快地理解到事情不會往順利的方向前進，但這正像是有時候生活給人的感覺，一切都正在失控，像是一台無法減速的載具，你還是可以扭動方向盤去感受一點點角度調整的回饋，但你也瞭解唯一的結果是墜毀。《餐廳失控夜》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小劇場，我握緊載具的把手，並且不時被來自角色的絕望震撼。
8、夏日悄悄話／The Quiet Girl，愛爾蘭，Colm Bairéad
《夏日悄悄話》非常輕巧，觸動我的方式讓我想到河瀨直美的《戀戀銅鑼燒》，這部電影關於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在一個陌生家庭寄住的過程。電影以女孩的主觀角度出發，她的所見所聞與感官經驗透過導演柯姆巴瑞德的營造傳達給觀眾。電影由文學改編，相對單純的情節處理，交換更多女孩與寄住家庭父親母親的互動細節。
女孩在新家庭適應的過程讓人觸動，那是一個還不這麼成熟，或是還不這麼熟悉許多世界規則的心智，在非常初期的時刻，與另外一些人產生互動與同理的過程。甚麼事情需要說，或是怎麼說出口，《夏日悄悄話》給人非常純淨的電影經驗，還有略帶情感張力的最後一擊，或許是今年最宜人的電影之一。另外，這是一部使用愛爾蘭語的電影，誠實來說，我並不非常熟悉愛爾蘭的歷史與文化，但在電影中，愛爾蘭語與英語的交換使用，依然直覺地帶給觀眾不同的感受。
9、蓋世怪胎／Freaks Out，義大利，Gabriele Mainetti
先原諒這個粗淺的分類方式，今年有另外兩部非常好看、也包含動作元素的電影：《雙雄起義》（RRR）跟《終極戰士：獸獵者》，但我最喜歡的是這一部──或許因為場地加成而有些勝之不武──今年金馬奇幻影展在臺灣放映的《蓋世怪胎》，在巨幕廳放映的結果非常驚人。《蓋世怪胎》是一場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綠野仙蹤》或《惡棍特工》，怪人結伴、殊途同歸。
電影透過排斥殘缺者的法西斯主義背景來表現這個「殘缺／非殘缺」的故事主題，四個馬戲團怪胎秀的演員，最後被證明也可以是驚奇四超人或是真愛無敵四大天王，都沒關係。所有人都熱愛的德國演員 Franz Rogowski 則在這部電影中演出一位納粹六指琴魔，時而入幻時而入魔。總之，這真是一部不可思議的電影。希望在今年「印度舞蹈雙雄」與「科曼奇少女狩獵記」強壓之下（當然，這不是有意義的分類比較；也當然，那兩部我都非常喜歡），大家也會看看這部電影。
10、EAMI／EAMI，巴拉圭，Paz Encina
我在 2022 年鹿特丹影展的期間，於線上影展觀看這部電影，實話是我並不太能確定自己理解與共鳴它的程度，但回到頭來，《EAMI》可能是我在回憶 2022 年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音畫記憶之一。電影描述一個名叫「Eami」的女童，在熱帶雨林當中遊走，電影關於故鄉、同胞，生活的記憶，還有殖民者與遠方的火光。
電影開場有顆八分鐘的長鏡頭，捕捉到非常細膩的光影變化，從薄弱的光源到令人不安的機械聲響，單就這個鏡頭，電影就深刻抓住我的注意力。導演 Paz Encina 同時是紀錄片創作者，本片中也夾雜許多當地住民的回憶與口白，與電影主題互相結合，我另外也希望推薦她的另一部電影《巴拉圭的悠悠時光》，關於戰爭與傷痛記憶，同樣非常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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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另外附上一些動人的舊作，我在 2022 年初看或重新發現它們，一併推薦給大家：
．挨了耳光的男人／He Who Gets Slapped，美國，1924，Victor Sjöström
．都市女郎／City Girl，美國，1930，F. W. Murnau
．日本夜與霧／Night and Fog in Japan，日本，1960，大島渚
．怨女／Rouge of the North，臺灣，1988，但漢章
．伴我闖天涯／Wild Search，香港，1989，林嶺東
．生化壽屍／Bio Zombie，香港，1998，葉偉信
．28 天毀滅倒數／28 Days Later，英國，2004，Danny Boyle
．三更2之餃子／Dumplings，香港，2004，陳果
．巴拉圭的悠悠時光／Paraguayan Hammock，巴拉圭，2006，Paz Encina
．地獄怪客2：金甲軍團／Hellboy II: The Golden Army，美國，2008，Guillermo del Toro
．蝙蝠：血色情慾／Thirst，南韓，2009，朴贊郁
．本文首次於 2020 年 12 月 31 日在個人 Facebook 發布，並在 2023 年 12 月 21 日重新編輯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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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觀影回顧及推薦
1、伊尼舍林的女妖／The Banshees of Inisherin，愛爾蘭，Martin McDonagh
2、捍衛戰士：獨行俠／Top Gun: Maverick，美國，Joseph Kosinski
3、神探大戰／Detective vs. Sleuths，香港，韋家輝
4、那個男人／A Man，日本，石川慶
5、聲控／Kimi，美國，Steven Soderbergh
6、九槍／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臺灣，蔡崇隆
7、餐廳失控夜／Boiling Point，英國，Philip Barantini
8、夏日悄悄話／The Quiet Girl，愛爾蘭，Colm Bairéad
9、蓋世怪胎／Freaks Out，義大利，Gabriele Mainetti
10、EAMI／EAMI，巴拉圭，Paz Enci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