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遊戲一場夢:重探《暗戰》的浪漫與抉擇

橘貓 - Medium
28 min readJan 18, 2021
(圖/《暗戰》日本院線別冊封面;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2021 年初,跨年後幾日,我到戲院買了電影票,看香港導演邱禮濤新作《拆彈專家2》。電影由劉德華與劉青雲主演,描述一對情同手足的拆彈專家,在共同經歷一起意外事件之後,其中一人的命運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最終將撼動整個香港。事實上,在港產電影成色黯淡的近幾年,不論成品好壞,邱禮濤電影始終是很有趣的。然而,每當片中兩位主角同框,我仍會不自覺分心,想到另一部電影。劉德華、劉青雲兩人在 1999 年合作的警匪電影:《暗戰》。

除了主角組合之外,如果要說《拆彈專家2》與《暗戰》還有甚麼其他關聯,應該是比較牽強的。但是,當我看到雙劉在銀幕上再度同框,心裡依然湧升難以言喻的激動,這或許與《愛爾蘭人》(The Irishman)有類似的效果,影迷看到勞勃狄尼洛與喬派西在密室裡講數,難能不想到《四海好傢伙》(Goodfellas)或《賭國風雲》(Casino)的光輝。同樣的,當雙劉在《拆彈專家2》演繹一段「雙雄情誼」(圖1.1),我總忍不住想到兩人在《暗戰》的交手。那是極其迷人的一部電影,它總結了一種對於浪漫與自由的想法,以非常美麗的方式。

1.1:劉德華、劉青雲於《拆彈專家2》飾演警界同事。(圖片/《拆彈專家2》劇照;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關於《暗戰》

《暗戰》是於 1999 年九月公映的香港電影,由杜琪峯執導、游乃海編劇(注1),永盛娛樂出品、銀河映像攝製,主演演員為劉德華、劉青雲、蒙嘉慧。臺灣上映片名是《談判專家》,英文片名則為《Running Out of Time》,公映海報上,劉德華與劉青雲背靠著背,手拿著槍,各以一條白布蒙著雙眼,兩人的特寫面部剪影則各自出現在兩旁,是典型的雙雄電影海報設計(圖1.2)

電影故事描述一場 72 小時的警匪貓鼠遊戲。珠寶大盜張(劉德華)被醫生告知僅剩下四週的壽命,他遂向談判專家何尚生(劉青雲)發出挑戰書,打賭何無法在接下來的 72 小時當中將他逮捕歸案;同一時間,一條價值連城的水藍色珠寶項鍊,被犯罪集團首腦光頭(李子雄)運來香港。張意圖對珠寶下手,何隨後跟至,三方勢力在暗湧中展開搏鬥。

在 1999 年,杜琪峯共有三部執導電影問世。除了《暗戰》之外,一部是結合男性情誼、劍戟動作美學的黑幫電影《鎗火》;另一部則是在澳門街頭穿梭,以魯莽浪子視角徜徉小城風情的《再見阿郎》。三部作品中,藝術性最受肯定的是《鎗火》,柏林影展「論壇單元」創辦人 Ulrich Gregor 在看過《鎗火》之後,決定邀請這三部電影參加 2000 年柏林影展論壇單元放映(注2),而杜琪峯自此廣受西方世界影迷周知。當時,杜氏正面臨創作上的轉型,其創辦的銀河映像電影公司,自 1996 年成立之後的作品在票房上並沒有得到劇烈迴響,據電影學者 David Bordwell 分析,《暗戰》是「銀河映像」電影商業嘗試的首部作品,銀河映像的新方向是「大明星掛帥、通俗易懂的故事,以及出品人向華強發行和行銷方面的雄厚實力」(注3)

確實如此。儘管 1999 年出品之三部杜琪峯電影,相較銀河映像創業初期的作品,都更傾向樂觀結局,但《鎗火》、《再見阿郎》在敘事上更具個人風格的作者痕跡,《暗戰》則相對遵循警匪類型電影敘事邏輯。以 90 年代同期警匪片舉例,電影選題讓人直覺聯想到主角同是談判專家的《王牌對王牌》(The Negotiator ,1998);張引導何查案的橋段有時讓人聯想哈里遜福特與湯米李瓊斯的《絕命追殺令》(The Fugitive,1993);何與張惺惺相惜的兵賊結局則像是《烈火悍將》(Heat,1995)的輕快變奏。《暗戰》不乏這些一再被類型電影重述的元素(注4)

然而,《暗戰》主題雖是警匪片經典的貓鼠遊戲,杜琪峯的浪漫性格卻在電影中表露無疑,最終讓《暗戰》在同一菜系中,顯現獨此一家的手工風味。電影中有許多完全不合邏輯的情節發展,這些發展要能說服觀眾的前提,是觀眾已經先接受非寫實的敘事情調。劇本帶有「銀河映像」攝製電影的標誌性命題:個體與龐大力量的永恆戰鬥與掙扎。透過何尚生與張的相知相惜,一個缺乏生活情調的工作狂警探,與一名生命走到盡頭的瀟灑大盜,故事一方面呈現出擁抱宿命、在黑暗中綻開到最大限度的感性,另一面卻呈現另種積極之精神──最終,是出自個人意願的抉擇定義了他們的生命,而非那些看來不可動搖的既定答案。

從影像風格到故事內容,《暗戰》有許多迷人之處等待被我們重訪。

1.2:《暗戰》電影海報。(圖片/《暗戰》國際版海報;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迷人的悲劇號召

掐掉開頭結尾之後,《暗戰》的故事時間主要發生在張與何相識的三天之內,架構則可以粗分為兩人交手的三個回合(財經公司天臺、夜間財經公司保險庫、保齡球館)。在張與何第一天在天臺碰面之前,故事先支應些許篇幅建立何尚生的角色性格。何尚生經手一起銀行搶案,他趕到現場後,先是從通話錄音聽出周邊警探都忽略的線索,並且敢於在搶案現場憑藉綜合資訊,正面揭發潛藏身分的黑警。黑警前一刻才開槍殺害兩名搶案同夥,顯見心狠手辣,何卻有恃無恐,敢與他正面挑戰,藉此成立膽大心細的角色形象。這是好萊塢商業電影常見的手法,不是那麼有趣。但緊接著,在下一個鏡頭,我們看到在路邊小販旁邊果腹的何尚生被喬裝成老人的張拍攝照片,宣告貓鼠遊戲正式開始。

張相對複雜,他是故事裡真正的主角。何尚生代表觀眾視角,但張持有命題。整部電影開場的第一場戲,是張走上財務公司的天臺,在這一場戲中,聲音設計讓人印象深刻。《暗戰》的電影配樂非常出色,由香港電影配樂工作者黃英華負責,他也在早期的「銀河印象」諸多作品中擔任原創配樂,如《暗花》、《真心英雄》等片。在電影開始時,工作人員字卡於開場陸續出現,畫面尚未出現前,觀眾就會先聽見腳步聲,我們接著會從畫面上辨識出,這是張正在爬樓梯的聲響,而人聲詠唱與蘇格蘭風琴相互連結的配樂接著從背景接續出現,最有趣的是,觀眾接下來會聽到時鐘秒針快速撥動的滴答聲。

在開場,配合秒針撥動的聲響,杜琪峯交叉剪接一段情節,一位醫生正告知張,根據病情,他的生命只剩下四周的時間。秒針的聲響顯示張的時間正在倒數。他走上天台,俯瞰香港(圖2.1),觀眾會在稍後的劇情裡得知這家公司是他的主要犯罪舞台。這是一個精彩的開場,杜琪峯堅持實拍劉德華本人站上天台邊沿的場景,這場戲的拍攝無法進行保護措施,危險的氛圍,結合蘇格蘭風琴的配樂,讓電影於此顯現出一種悲劇性的死亡氣息,但同時帶有傳奇的魅力。

電影在此處便接上「暗戰」的片名字卡,開場之後,我個人很喜歡片名字卡後的一組鏡頭,我們看到何與張在同一間餐館用餐,誰也沒注意誰,張對何的第一次正面觀察要到稍後才會發生。在此處,他們僅僅是同時在一家餐館用餐,一個看報紙(圖2.2),一個看電視(圖2.3),這是在故事正式開始之前容易被忽略的一組鏡頭,卻是相當好的開場序列。他們的個性是相異的,但透過兩顆鏡頭的用餐特寫,這兩個對立的英雄角色,皆是身處於庸碌市井中的一份子。他們的同質性在開頭處即被確立。

2.1:張在天台上俯瞰香港。(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2.2:何在餐館中用餐,邊看報紙。 2.3:張在餐館中用餐,邊看電視。(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對立英雄的親密感

在電影中,張與何的對峙有時並不是對等的,在畫面上我們更能辨識這樣的特色。天台的第一次對峙,張荒謬地用一個以「甘大滋」餅乾條巧扮的假炸彈盒欺騙何尚生身後的警隊人員。何並未受騙,但他無能的上司卻將行動喊停。反應鏡頭先是給張一個中景(圖3.1),接著是何尚生與他身後的警隊人員(圖3.2)。何尚生,與他愚蠢的上司黃啟法(注5),形成警匪電影常見的圖像,充滿怒氣、不守規矩的幹練主角警探,與警局內的官僚主義對立。在這組反應鏡頭中,劉德華看起來非常有型,他沒有多餘的包袱,但劉青雲飾演的何尚生不同,我們可以從他身後看到模糊的丑角。何因此製造出更多喜劇效果,卻也常被無能的上司與下屬拖累。

張為甚麼挑中何擔任他在生命最後三天的對手?根據劉德華於 2006 年接受專訪〈劉德華談《暗戰》及其他〉(注6)中提及,劇本早期原本有情節交代,何在任職飛虎隊時期,與張有殺姐之仇,這個設定後被刪減,僅留下何曾任職飛虎隊的背景。在去除這個私仇前提之後,餘下的電影故事中,我們似乎能推斷,張挑上何的原因主要來自他卓越的辦案能力。張刻意引導何前往調查財務公司,以製造自己偷取珠寶的空隙,他疏漏忘記提示何如何破解密碼,何卻能自行查出密碼。觀眾可以看見何找到方法破解密碼(圖3.3),畫面隨即剪接到張在汽車中喃喃低語密碼的場景(圖3.4),下一個鏡頭便是何成功試出密碼。他們在立場上分屬對立陣營,空間上也完全沒有對話的可能性,但是透過這組剪接,張與何建立起一種非常強烈的親密感,就像張其實是在何的耳邊低語,告訴他密碼應是多少一般。

在緊接而來的巷道鎗戰中,張與何以非常不現實的方式,在鎗林彈雨中互相調侃並鬥嘴。他們與光頭代表的犯罪集團勢力交手,兩人彼此以汽車為掩體,共度難關(圖3.5)。杜琪峯擅拍巷道鎗戰,同年問世的《鎗火》中,同樣有一場鎗戰,以在巷道上受到狙擊手伏擊為引。《暗戰》使用喜劇成份較重的方式處理這場鎗戰,《鎗火》則是透過在敵暗我明的危機中,用互相掩護,來做為保鑣團隊加強彼此認同與親密感的契機(圖3.6)。在《暗戰》,這場戲結束後,我們同樣可以注意到張與何建立起互相認同,他們更像夥伴,而非對手。

我們可以將巷道鎗戰視為分界點,比較電影中前後兩次挾持挑戰,第一次是張坐在後座,用手槍要脅何不可以將車開到警局;第二次是何坐在後座,用手槍要脅張把車開到警局。在第一次挾持挑戰中,儘管他們肢體上會高度接觸,但杜琪峯剪接大量兩人的特寫鏡頭來處理這場戲,避免讓張與何兩人同框(圖3.7)、(圖3.8);在第二次挾持挑戰中,兩人的關係則已經產生明顯變化,不論是中景或特寫,張與何幾乎總是同框出現,比起挾持,更像是在相互調笑(圖3.9)、(圖3.10)。在兩場戲中,兩人的空間關係是沒有改變的,但畫面表現決定了兩人之間的親密感。

3.1、3.2:張與何在天台上對峙的反應鏡頭。(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3.3:何在財務公司中,獨立試圖破案。 3.4:張此時在財務公司外喃喃自語。(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3.5:張與何在巷道鎗戰中共度難關。 3.6:《鎗火》中的巷道鎗戰。(圖片/《暗戰》、《鎗火》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3.7、3.8:第一次挾持挑戰,儘管他們在肢體上會高度接觸,但杜琪峯剪接大量特寫鏡頭,避免讓張與何同框。(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3.9、3.10:第二次挾持挑戰,不論是中景或特寫,張與何幾乎總是同框出現。(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反抗世界邏輯的最後一搏

兩人的關係是浪漫化的,正如杜琪峯時常會有一種趣味,讓他的主角們顯得童稚。第二次挾持挑戰結束之後,兩人撞車,重心不穩,卻又各自努力要搶奪裝有寶石的手提箱,兩人隨即像是跳了一段怪異的雙人舞,各自搖搖晃晃地試圖站穩腳步,最終是徒勞無功地雙雙倒下,然而張還是早一步起身,將寶石帶走(圖4.1)。儘管韋並沒有掛名參與創作,這個設計仍不免讓人看到一點韋家輝的味道,當兩位英雄都以滑稽的方式倒在地上,客觀鏡頭突然帶了一點諷刺感。我們用類似上帝的視野在看著眼前的兩位英雄,在巨大的力量面前,他們都像是操線木偶,無能為力。

如前所述,何面臨的「巨大的力量」是官僚主義的警隊結構讓他無法發揮所長;張面臨的「巨大的力量」則是壽命的大限。我們在故事中,以一段由蒙嘉慧飾演、公車上邂逅的女子支線,來確認張對生命的熱情,他在第二次邂逅女子之後,決定與她共進晚餐,但這時候卻突然口吐鮮血,「可惜我沒時間」、「有時間又如何呢」。這個口吐鮮血,似乎是編劇代表命運之神對張進行懲戒,愛情是不被允許的。

保齡球館的決戰接著發生,像是 70 年代好萊塢犯罪電影的高潮重演,聲東擊西與合謀,其實較為俗套。張先是男扮女裝,耍弄何尚生,最後再以真身出現,何看似又被愚弄,但也索性將計就計,與張一起把戲演下去。這個高潮是相對無趣的,因為李子雄飾演的光頭反派缺乏性格,他以類似造型出現在同年的王晶電影《賭俠1999》,同樣有摸後腦杓的招牌動作,但是在《暗戰》中,我們幾乎無法辨識這個角色有任何個人特色,當他被愚弄,其實像是必然的結果,觀眾更關心的會是張與何的結局。

接著,電影在此處省略一些細節,手持鉅款的張如何成功從被警員層層包圍的保齡球館脫身、前一秒才被張的保齡球計謀驚嘆的何,又為什麼會早一步出現在街道外等候他。這些細節都可以花篇幅解釋,如同第一次交手的推展,但杜琪峯直接省略這部分,故事很快引領到最終場地,就是張與何最後一次共乘。何邀請張上座,比起前兩次共乘,張與何這次一起坐在敞篷跑車的前座,儘管在遊戲較勁上,他們各有暗著(手銬與炸彈),但他們在畫面上的關係是完全對等的(圖4.2)

在這裡,最後一場遊戲像是一個大型遊樂園飛車,沿路都有大量警車,以一種完全浪費人力、絲毫沒有幫助的方式將手鎗指向高速駛過的張何兩人,與其說是在協防、干擾或是守衛,不如說就是在幫他們兩人送行,為張最後一場遊戲搞大排場。不像是警示,而像夾道歡迎(圖4.3),這是杜氏浪漫的視覺風格。張最後一個妙計在此時出場,他吐了一口鮮血在擋風玻璃,告訴何尚生,自己的生命已經到盡頭,最後的願望是不要死在警局,而他已經在跑車上安裝炸彈,準備好以此為自己送別。

純以遊戲的角度,張吐出的那口鮮血是他事先預備好的嗎(注7)?他是否已經準備用自己將死的訊息,換取最後一場交手的勝利?我們知道電影結局是何尚生選擇放走張,讓張開著跑車揚長而去。最後炸彈沒有爆炸,張又一次欺騙了何尚生,但當何尚生離開,他聽到跑車開走的時候,沒有露出任何吃驚表情,反而是心領神會的微笑(圖4.4)。這似乎暗示這次逃脫是兩人在惺惺相惜下的另一次合謀。張的生命所剩無幾,何自願放棄,讓張贏得最後一把較量。到此處,這場兵賊交手已經完全是一場「遊戲」。張逃脫警方追捕的現實意義低,張贏得遊戲的價值意義高。

4.1:張與何像是在跳一段怪異的雙人舞。 4.2:最後一次共乘,張與何並肩坐在前座。(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4.3:張何高速駛過道路,警方在兩旁用手鎗警示,但更像是夾道歡迎。4.4:何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浪漫與抉擇

電影學者張建德曾經訪問杜琪峯《暗戰》的結局設計。張建德在此處與杜琪峯持相反看法,他認為《暗戰》結局暗示張已死,而杜琪峯卻直接表態:他可能死了、可能活著,但都不重要,「他相信他還活著。這是個遊戲,這部電影說的就是這個」(注8)。《暗戰》帶有一種非常濃厚的浪漫精神,我們可以說,形似於頑皮的《鎗火》、不同於嚴肅的《PTU》(2003);杜琪峯在這裡做出一種樂觀的表態:人可以超越宿命。何尚生在警隊編制底下,仍選擇在最後時刻幫一把張,張得以或生或死,最後把價值連城的珠寶送給兩面之緣的女子,甚至誤導對方這只是假貨。價格不重要,被珍視的是他們合謀之後製造出的餘韻。

另外一項可能被納入考慮的現實因素,是 1997 年的香港金融風暴。杜琪峯長期在電影中關心香港的社會發展,《暗戰》前段故事的財經公司背景,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職員因為兩疊鈔票掙扎(圖5.1),《暗戰》沒有把這條支線拍完,要再過十多年後,杜琪峯才以《奪命金》(2011)的另一條情境類似的支線做出完整表達。但我們在這裡仍然能看出,杜呈現出對於資本主義、對於官僚體系的無力感,而張與何的合謀聯手打破這種無力感。

何背叛編制去讓張贏最後一把,而張最後在沒有知會何的前提下,將贓款全數捐出(圖5.3),寶石也送給心愛的女子當禮物,簡言之,他沒有背叛何的信任。金錢與職位,對這兩個主角來說毫無意義,他們在結局的時候互相確立這一點,彼此都是浪漫的人。

電影在結局用加速與慢動作,拍攝何尚生在街景穿梭,正與開頭張在街景穿梭的加速與慢動作成對稱,背景音樂出現聖誕歌聲,還有銅板聲響,我們接下來會看到杜琪峯特寫一個與故事完全無關的乞丐,在人來人往的街景中,有路人投給他一塊硬幣,這個鏡頭不到五秒鐘(圖5.2)。在電影的結尾,這是樂觀精神的終極體現。社會仍然充滿功利算計與社會苦難,但為了浪漫與理想,我們有機會去奮鬥,然後讓這裡變成更好的地方。或許我們可以說這種詮釋是有點幼稚的,但它同時又能在感性上振奮人心(注9)

電影最後的 ending scene 像一個幻境。何一邊怡然自得地吃著炸雞,一邊上了小巴,他在上面意外遇見與張邂逅的女子,因為女子身上戴著那條價值連城的項鍊,何與她攀談,得知女子收到這條項鍊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張,何被逗樂了,然後回答,「好好保管吧,說不定他會突然出現,嚇你一跳」(圖5.4)。觀眾在這裡聽到蘇格蘭風琴聲,就像是暗示張還未死,他還在某個地方快樂地觀察他們。

這個結局坐實了這三個陌生人的命運交會充滿浪漫色彩,然後我們不禁要想,這個 ending scene 就像一個幻境,張在電影出現的最後一顆鏡頭是非常滿足的笑容(圖5.5),或許他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在腦海中看到一切,看到他的知己與愛人在這場遊戲結束後可以開心地活下去。而不論如何,這整個世界或許根本比不上一場遊戲、比不上浪漫者腦海中的一瞬光景。

5.1:職員掙扎是否該收下這筆贓款。 5.2:有人投給乞丐一塊硬幣。(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5.3:何尚生看報紙得知贓款被以自己名義捐出。5.4:何在小巴上認出女子身上的寶石。(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5.5:張在電影退場前露出滿足的笑容。(圖片/《暗戰》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結語

1999 年,港片時已離開黃金時期,產業衰弱。引述自 Bordwell,1990 年代中期之後,基於香港回歸、地區經濟衰退、美國製片廠的支配地位日益增加、盜版氾濫等複合性因素,香港電影年產量銳減(注10)。緊接著,2004 年生效的 CEPA 協議,打破香港電影與中國電影的界線。從進口配額到資金流動,影響甚鉅,也就是直接令香港走入「合拍片」時代。

2000 年代之後,香港電影逐漸走向下坡的黯淡,銀河映像不能免除受其影響。中國市場是否有可能在未來為香港交互影響,注入新的美學觀點?許多出色香港導演在十來年的「北上」確實時有進展,杜琪峯也是其中一人。然而,這些嘗試最後大多無疾而終,歸於中國陰晴不定的審查制度,與目標觀眾基數巨大、投資者自我審查的市場口味影響,難有明確成果。其中的挑戰,適合另外誌之。

以影迷身分,我僅有一個想像,就算是商業性強的娛樂電影,不管要歸功產業、歸功團隊、歸功導演,我們也都希望它特色鮮明,不會僅是用來填滿串流或是院線銀幕的內容物,在影史最終因為面貌模糊而不被記憶。不論如何,在 1999 年,銀河映像才剛剛走完第一個階段,往後仍將至少有二十年能在不變的命運主題下,不斷在悲觀與樂觀中交錯反省(注11)

重看《暗戰》,依然很有趣味,比起說是在緬懷香港電影黃金年代謝幕的傷感,《暗戰》更像是杜琪峯在市場低迷時破浪而出的開端,讓我想起以往能在商業電影中感受作者魅力的興奮感。我同時仍希望能看到更多特色鮮明的香港商業創作(注12)

如前所述,《暗戰》以銀河映像偏向商業院線之始為人所知。在接近千禧年的尾端,在香港電影走向死局之前,這部電影注記了一家充滿活力的電影公司,如何設法在商業與藝術之間找到平衡。《暗戰》或許不是杜琪峯在藝術性上最受重視的作品,也或許不是他個人最好的自信之作,但它混合明星魅力、通俗故事,與作者特色的交互影響,仍然值得在影迷的讚頌聲中記上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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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之一:銀河映像早期發展

在附錄中,我想簡介銀河映像,與這家公司最標誌性的兩位人物,杜琪峯與韋家輝。他們共同發展出一種創作上的中心價值觀。儘管韋家輝並沒有參與《暗戰》的創作,在實際感受上,卻不適合將韋家輝對杜琪峯的影響略過不談,Bordwell 亦言,韋家輝雖然身不在場。在《暗戰》中卻略仍可見韋家輝的創作筆觸(注13)。以下,我們就先針對銀河映像兩位重要人物的早期發展進行簡要爬梳。

銀河映像由杜琪峯於 1996 年創立,作品多半由他與韋家輝兩人共同進行創意發想,再加上徒弟游乃海,與底下一班來去更替的創作者,組成銀河映像主要的創作核心。1980 年代,杜琪峯與韋家輝同在香港無線電視(TVB)歷練,在兩人於大都會出品電影《愛的世界》(1990)合作之前,已經先於 TVB 電視電影《天堂血路》(1988)有過合作經驗。兩人青年時期都才氣過人,或也有欣欣相惜之情。

兩人之中,杜琪峯入行較早,1976 年便於 TVB 武俠劇《陸小鳳》中擔任助導,曾參加藝員培訓班學習表演技巧,也會到學院旁聽戲劇課,畢業後,師從王天林,參與大量影劇拍攝。1986 年,離開 TVB 之後,他受黃百鳴邀請加入「新藝城」,執導多部電影,如《開心鬼撞鬼》(1986)、《八星報喜》(1988)、《阿郎的故事》(1989)等片,然彼時其多負責執行導演工作,對電影的創意判斷則多由黃百鳴主導。

另一方面,韋家輝於 1982 年初入 TVB,入行時上培訓課,便被認為才氣了得、不同凡響,受提拔進戲劇組,正式入行時職稱並非僅為「編劇」,而是「Storymaker」,故事創作人。從編審到監製,韋家輝負責故事大綱,據於 TVB 時期便常伴其左右的司徒錦源(注14)回憶,韋家輝工作時負責「度橋」,構思情節,一有靈感便用錄音機錄下,轉傳給底下編劇撰寫。

工作期間,八個十個編劇,擠在房間內,一言不發,韋家輝一人在房間裡,把燈關上、聽音樂,思考一有突破,便走出房門開始講述想法,眾人用錄音機錄下,撰寫成劇本,完成後再交回韋家輝處重新校正想法。司徒錦源與游乃海在專訪中曾言,在韋家輝底下工作量下雖大,但精神壓力皆由韋家輝一人承擔,他有對創作的極端熱情。1992 年,韋家輝監製商戰電視劇《大時代》,影響力至今未衰,在電視圈亦成風雲人物。現在回頭看《大時代》,極端角色性格與情節發展,「去到盡」的故事設計讓人震懾,韋家輝之後獨立創作電影,也往往鬼馬行空、難以預測,風格養成其實早於電視圈時期就以立基。

在《阿郎的故事》之後,杜琪峯鋒芒漸露,兩部電影《赤腳小子》(1993)與《無味神探》(1995)逐步確立個人風格,杜琪峯受武俠影響大,曾言熱愛武俠故事的浪漫思維,更將該種浪漫風格帶入自己的現代故事。電影美學方面,山姆畢京柏(Sam Peckinpah)、梅爾維爾(Jean Pierre Melville)之外、黑澤明也對他多有影響。韋家輝同樣熱愛黑澤明,在 TVB 時期時,杜琪峯便多次意圖說動韋家輝創作電影。

1995 年,周潤發先說服韋家輝出山,拍攝西部片《和平飯店》(1995),第一次執導電影便是巨星卡司、耗資龐大,韋家輝自認成品多有不足,杜琪峯也看出問題,兩人之後攜手合作《一個字頭的誕生》(1997),杜琪峯監製、韋家輝執導,杜盡全力給予韋家輝完全創作自由。該片是為銀河映像的開山作品,韋家輝的創作意念與杜琪峯的電影美學於此後幾部作品相繼交融,共同開創銀河映像由兩人共同主導約二十年的黃金時期。

杜韋二人,常以導演/編劇之分工形象打入人心,但也有價值觀的交融影響,根據游乃海的觀察,杜琪峯與韋家輝火花的交鋒,杜琪峯總是比較浪漫的一邊,而韋家輝代表慘情的一面(注15)。韋家輝的工作方法,之後帶進銀河映像,韋先與游乃海與銀河創作組度故事,到了現場,游乃海再負責跟杜琪峯對口,落筆寫劇本。

電視圈的工作經驗,對兩人影響甚鉅,許多香港電影工作者都常提起這種具「革命情感」的工作經驗,香港影評人紀陶亦在〈是編劇?導演?還是接生者?〉一文中梳理(注16),香港電視劇自 1970 年代起飛,影響後續香港電影新浪潮興起之外,也從高效的創作環境中,孕育出大量編劇人才進入電影產業。

據此,電視產業生態培養港片編劇的多種創作特色,講究快手、先出故事大綱並與製作組配合籌備、現場以「飛紙仔」(注17)補上拍攝進度,亦有多人團隊分工合作等等。銀河映像承繼此種創作方法,杜琪峯與韋家輝合作,從前期構思到攝製現場,相互配合。儘管看似一人在幕後苦思、一人在現場創造(注18),但兩人在多部電影中共同擔任導演職位,杜琪峯曾言:「電影不是以攝製最大,而是創作最大,不是在現場的才算導演」,極度肯定兩人合作於電影創作產生之效果。

附錄之二:從《一個字頭的誕生》與《放.逐》看杜韋二人的相互影響

接著上則資料整理,繼續往下推進。杜琪峯曾在訪談中表示,韋家輝並非銀河映像的股東或老闆,兩人的合作亦立基在創作上是否找到共同的吸引力。因此,在銀河映像大大小小的作品中,也有數部電影裡沒有韋家輝的直接參與,如《鎗火》與《PTU》,皆僅是杜琪峯與創作組協力完成。然而,司徒錦源曾另以《放.逐》(2006)一例解釋,儘管是在韋家輝沒有現身的電影製作中,他的精神仍然內化進入銀河映像的創作系統。

《放.逐》拍攝途中,杜琪峯與司徒錦源在澳門拍石礦場,構思一天並無斬獲。晚間,杜便向司徒錦源說,「想想若是你師父會怎麼想?」司徒回頭便寫出接下來故事的發展:被追殺的主角一行人,想起最早的接單提案,殺人或是劫車,一條路失敗了,現在另外一條路重新在他們面前攤開。司徒錦源將這個想法梳理前後文,隔天拿給杜琪峯看,便拍板定案,成為如今觀眾看到的《放.逐》情節。

司徒錦源自述,這個模式常是韋家輝的手筆。這其實相當精準,就算沒有這份專訪資料為我們將《放.逐》的這條情節發展與韋氏風格做出連結,其實,當我們回頭看韋家輝於銀河印像開山時進行的個人創作《一個字頭的誕生》,也不難發現《放.逐》有許多向本片借師的橋段。《一個字頭的誕生》中,一群古惑仔行動失敗,死了關鍵一人,剩下一群烏合之眾不知東西,到中國湛江?到臺灣台中?眾人在車上爭執(圖6.1)。幾乎同樣一個鏡位,《放.逐》任務失敗,兄弟殉命之後,也出現了一個(圖6.2)

《一個字頭的誕生》是韋生在電影路上的重要作品,根據相關訪談資料得見,他與杜琪峯在銀河映像的重要合作,似是到《暗花》才正式開始。《一個字頭的誕生》的電影技法與敘事都保留較多他個人風格,韋家輝用一個時空倒轉的平行敘事去為觀眾巧妙切出多種可能性,第一個版本的故事中,小混混到中國湛江,糊里糊塗地客死異鄉。第二個版本的故事中,小混混到台中,也是亂七八糟地捲入幫派紛爭,卻沒有人多嘴雜的問題,硬是扛起責任,付出慘痛代價,但總歸是建立了「一個字頭」。當然,中港台三地的位置設計,可以視為一個香港人身處九七時的三地寓言。然而,電影最妙之處在於結尾,最後五分鐘,故事又回到劉青雲飾演的小混混最早與算命師的對話。

「第一個版本」與「第二個版本」的故事,在這個時點,都還沒正式開始,一切又要重新來過,究竟他的「第三個版本」會選得更好或是會更糟?觀眾都理不清,主角的古惑仔人生就像是一個充滿暗路的沙盒遊戲,看似只有一個宿命,卻又有好多條路可以選,條條都指向不同結果。原來此即為英文片名「Too Many Ways To Be №1」的註解,太多路了,總是要選一條,下一條是好是壞,只有選了才知道。

這個獨具風格的想法,其實也反覆出現在銀河映像早期作品中。主角總是要做出選擇,無論是好是壞、是慘死街頭或功成名就,總之是有選擇的。《放.逐》沒有韋家輝的參與,但影響內化進故事中,杜琪峯筆下的男性英雄最後走向浪漫死亡,一切都是選擇出來的,不能逃避死亡,就留下瀟灑形象。由此看回《暗戰》,浪漫與抉擇的命題一貫得見。

=6.1:《一個字頭的誕生》中,一行人找不到去路,「現在要轉左還是轉右?」其中一人大聲問。後座有人回答,「去湛江」。(圖片/《一個字頭的誕生》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6.2:《放.逐》中,一行人亦不知去路,「去哪?」阿貓問;後座阿和迴光返照地說,「回家」。(圖片/《放.逐》截圖;僅做報導與評論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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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劇本原先由兩位法國編劇 Laurent Courtiaud、Julien Carbon 寫作,之後杜琪峯並不滿意,交由游乃海大幅改寫,自然而然地,根據銀河映像的創作特色,杜琪峯本人也參與這個過程,他的說法是「結果並不理想,全都改掉了」。引述自張建德:《杜琪峰與香港動作電影》,香港大學出版社,2013,頁 136。

注2:引述自 David Bordwell:《香港電影王國 — 娛樂的藝術(增訂版)》,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20,頁 302。

注3:同注2,頁 304。

注4:根據電影主角擅於易容變裝的特色,電影學者張建德另外聯想到方基墨主演的竊盜電影《神鬼至尊》(The Saint,1997),同注1,頁 134。

注5:黃啟法被設定成一個優柔寡斷、阿諛奉承的無能男性,同時因為他可能的同性戀身分被警隊裡包括主角的其他男性嘲笑。無法確定這個設定是由何人寫下,但對同性戀的幼稚嘲諷確實是《暗戰》中一個顯見的缺點。

注6:採訪由香港電影學者羅展鳳進行,該文可見於《銀河映像,難以想像──韋家輝+杜琪峯+創作兵團(1996–2005)》,三聯書店,2006,頁153。

注7: 如果這是張第一次口吐鮮血,或許這個想法讓人信服,但是杜琪峯多次拍出張獨處時仍會吐血。於是這個算計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是精密計算或臨場表演,或許是一個無論如何都說得通的狀況。

注8:請見注1,頁 281。

注9:杜琪峯在《暗戰2》同樣使用平安夜做為結尾,他在與張建德的訪談中如此解釋「如果你不忙於追名逐利,你會更加快樂。」同見注1,頁 282。

注10:同注6,頁 17。

注11:關於銀河映像的早期簡介,與杜琪峯、韋家輝兩人的交互影響,我在文末以附錄另外整理。

注12:2020 年,金馬影展雙閉幕片《手捲煙》與《狂舞派3》,儘管各為類型明確的商業製作,但都帶有香港本地文化,與可供辨識的創作者特色。我由衷期待香港能有更多空間去拍攝充滿活力的商業電影。

注13:「編劇雖然沒有韋家輝的名字,但對絕症和炸彈恐嚇滿不在乎的態度,卻與他的筆觸有些相似」,同注2,頁 304。

注14:司徒錦源,已故香港知名編劇,長期跟隨韋家輝進行創作,亦參與銀河映像大量作品,如《暗花》、《放.逐》等片。於 2012 年因肺癌去世,時年四十八歲。其專訪內容參考自〈與師父日夜「磨」劇本──司徒錦源、游乃海專訪〉,收錄於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出版之《焦點影人:韋家輝》。

注15:同注14,頁 32。

注16:同注14,頁 84。

注17:香港影視圈用語,亦即「邊拍邊構思」的情況,拍攝進度一邊進行,編劇一邊寫劇本,隔天,甚至當天要拍攝的劇本,編劇尚在拍攝時同步編寫,寫完之後交給拍攝組,即「飛紙仔」。

注18:杜氏喜愛在現場即興創作,拍攝電影──特別是他擁有完全創作主導權的個人風格作品──的時候常沒有完整劇本,常是他先在現場拍攝若干段落,回頭沖印,拿返韋家輝處,討論故事往後發展。銀河映像出品作品自《暗花》後便多以此種模式進行。《暗戰》是銀河映像少數有完整劇本的作品。

.本文首次於 2021 年 01 月 19 日發布,並在 2023 年 4 月 19 日重新編輯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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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貓 - Medium

本名蔡曉松。1995 年生。從事電影評論、影人訪談與相關文字工作。曾任第二屆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2021 TIDF 影評人協會推薦獎評審,文章發表於《報導者》、《聯合文學》、《放映週報》、《釀電影》等媒體。現任職於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