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惑仔電影，與《97古惑仔戰無不勝》的世界邊緣
假日在家，重看古惑仔電影，突然像是重新發現一塊少年時期沒有完整認識的記憶。在臺灣，對於在 2000 年代讀書、成長的電視兒童來說，香港電影像是文化痕跡，時至夜間，「衛視、東森、緯來、龍祥」等四家華語電影台，常輪播三級港片，電影裡頭的橋段可能因為尺度問題被刪減潤飾，但夜夜在家人睡著後，那些流淌在電視液晶顯示器裡的氣味，仍然奇異地滲入血液當中（注1）。
若在 2000 年代中後期常上 BBS 看鄉民碎嘴，熟悉古惑仔系列好像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90 年代港片的對白深植人心，就算沒看過任何一部「古惑仔」電影，你也可能知道整條洛克道上，只有一間酒吧會讓客人聽莫扎特；或是知道銅鑼灣只能有一個浩南，最後被證明是陳浩南，不是司徒浩南。長得像八神庵的東星耀揚，最後「一子錯，滿盤皆落索」，說老實話，第一次聽到，我完全不懂他在說甚麼，只覺得很酷。最後就這樣記起這些網路上的早期迷因，記憶中的畫面，以翻攝電視的 360p 畫質在腦中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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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 年代中期問世的「古惑仔」系列電影，近兩年在 Netflix 上架藍光畫質的 HD版本。在純粹推廣動機下，我極度推薦大家藉此重新認識這套系列作品，其中收錄從 1996 年《古惑仔之人在江湖》開始，到 1998 年《98古惑仔：龍爭虎鬥》結束的五集古惑仔電影，雖然遺漏 2001 年版權脫手的衍生第六集《勝者為王》，但已經可以盡覽 90 年代古惑仔電影黃金時期風貌。
在情懷之外，通俗香港電影富含藝術價值並不是新聞。以畫質精準、沒有電視刪減的版本觀看，更能從質感細緻的膠捲轉錄畫面中，看見「古惑仔」系列導演劉偉強驚人的視覺成就。
談「古惑仔」系列電影之前，可以先簡述導演劉偉強的電影風格。劉偉強在 1981 年入行，進入邵氏做攝影，師承敖志君，在高壓片廠環境中，以出色基本功脫穎而出。劉偉強受日本電影影響深遠，從中學習適合亞洲演員的打光方式，並發展出強調高色溫、neon light 的影像風格。劉偉強在兩部他擔任攝影師的作品中打響名號，一部是林嶺東的《龍虎風雲》（1987），一部是王家衛的《旺角卡門》（1988）。在拍攝這兩部電影的過程中，他發展出標誌性的攝影技巧，手持攝影與偷格加印（step printing）。
在劉偉強往後的電影作品中，他大幅度地利用手持攝影與偷格加印製造強烈影像效果。根據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出版之《焦點影人：劉偉強》專刊訪談，劉偉強與動作執導董瑋在《旺角卡門》拍攝期間實驗偷格加印，改變慢動作呈現方法，讓動作戲增添動感。在《龍虎風雲》，則是劉偉強嘗試說服林嶺東將手持攝影運用在機場拍攝等位置，克服場地拍攝不易之問題。手持攝影的直觀特色是靈活性高，往後逐步發展為劉偉強之攝影特色，不僅是讓電影更具動感，也讓影像更親密，如同劉偉強時在專訪中提及，「鏡頭就是眼睛」，手持攝影讓攝影師「情感傳到機器，movement 可以很感性」（注2）。
手持攝影為劉偉強電影增添動感與親密力道，在「古惑仔」系列電影之前，劉偉強與王晶、鄭伊健先合作《廟街故事》（1995），可視為「古惑仔」電影試探先聲。《廟街故事》是《天若有情》（1990）變形，女主角同樣選上吳倩蓮，描述生活在廟街的混混阿廟（鄭伊健）為了營救富家小姐小篆（吳倩蓮）而殺人入獄，出獄之後，小篆的父親百般阻饒兩人復合，不惜請動黑社會幫派介入，終演發為血光之災。
在《廟街故事》，電影最後麻將館的血腥械鬥，劉偉強在三分鐘的動作戲中採用手持鏡頭拍攝，並且全程運用偷格加印，製造動態模糊效果。這場戲的實驗性非常之強，長達三分鐘不停歇的模糊影像，與手持攝影的晃動擺蕩，讓觀眾的視覺焦點難以跟上械鬥現場的節奏，不免頭暈目眩、生理不適。然而，結合電影故事當下的情境，角色間拌雜愛情、友情、親情的死亡懸念，又讓這組表現意味濃厚的械鬥戲具有相當力道，可能令觀眾難忘（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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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街故事》中，鄭伊健的對白三句不離義氣，看來已經有「古惑仔」陳浩南的影子。1995 年，劉偉強與王晶、文雋，以「最佳拍檔」組合合作《古惑仔之人在江湖》（1996），改編牛佬漫畫，結合當時於香港流行之男子唱跳團體「風火海」成員朱永棠、陳小春、謝天華等人，組合青春電影與黑幫電影質感。
以電影效果重看「古惑仔」系列，觀眾尤其可以看見香港電影在 90 年代趕拍交件的生猛質感，「古惑仔」電影前三部都在 1996 年上映，據系列編劇文雋回憶，「《古惑仔》系列沒有一部是超過十五日拍完的。」（注4）。工作期間短，碰撞出許多火花，劉偉強拍單場戲無法調動資源封街拍攝，常讓工作人員隨機應變，盡可能攔阻路人，整組演員先在小巴排練，再衝上街拍攝，一場戲用一個鏡位，路人圍觀便撤走人馬，等人少再拍一次。如此機動性質，配合劉偉強的光源與構圖判斷，讓「古惑仔」系列電影常在視覺、色彩上有獨到魅力。
就光源判斷來說，《古惑仔之人在江湖》結尾收拾靚坤的巷戰戲便非常精彩，在香港街道上的霓虹光之外，劉偉強善用藍光、紅光，用攝影機運動去捕捉不同光線，陳浩南出場點火，單顆鏡頭時間都不長，卻讓人印象深刻，山雞（陳小春）持散彈槍出場，截殺敵人，劉偉強先在他身後捕捉牆面藍白光，隨後帶著攝影機一轉身，讓山雞背後巷內的橘紅色光線打在臉上，短短幾秒內的鏡頭色彩變換，已讓視覺張力十足。我也喜歡《97古惑仔之戰無不勝》（1997）中段，山雞與陳浩南在大窗戶旁側臥對談一段，此處可見到劉偉強掌握手持攝影的親密感，最後鏡頭緩緩退開，比常見推軌更有人味。
除了手持攝影在單場戲中變換焦點、捕捉光源的視覺掌握之外。最吸引電視機前觀眾駐足的，自然是角色形象（注5），與故事設計下生動自然的氣口。劉偉強曾言，他在現場常改動文雋的對白，有賴演員吳志雄等人的幫派背景輔助，將對白修整到位，「那種黑社會語言不是文學可以寫出來的……為什麼《古惑仔》這麼像真？因為站在吳志雄旁邊的全是社團兄弟，我就問他們，這個意思你們會怎樣說。（注6）」除此之外，也賴真實社團兄弟的外型與氣場，拍攝現場氛圍也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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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引人注目的魅力底下，重看「古惑仔」系列，印象最深刻是《97古惑仔戰無不勝》中，大天二被殺的一場戲。
大天二被殺，結合古惑仔系列湊高潮的套路樣板，在短捷連續的社團故事情義篇章中，能探索的故事與角色也有極限。除了帶有一點剝削性質地去消費九七時事、消費臺灣黑金政治，或是對日本黑道文化的想像，「古惑仔」系列不斷往前推動的故事，便是讓陳浩南與山雞極速老化，在《古惑仔之人在江湖》，他們還像是逞兇鬥狠的古惑仔，一言不合便動手傷人，持強凌弱（注7），但是當電影往前推進，他們越來越無害，像是友善街坊的好人好事代表。正邪臉譜化是「古惑仔」系列的特色，硬是區分出「善良與邪惡」的古惑仔。
若兩個主角已經沒有甚麼涉身犯險的必要，能夠湊到的戲劇高潮就是殺害旁支配角，陳浩南的兄弟、女人一個個死於非命，給予他不斷往前復仇的動力，五部「古惑仔」電影中，不計叔字輩，共有四部有主角的兄弟過世，朱永棠便死了兩次，第一集死一次，第四集又死一次。能夠讓好人好事代表也動怒，必然要不斷給予這些配角足夠悽慘的死法。被當街劈殺、被強姦後處決、被從高樓拋下，這些情節有時讓人困惑，因為看似所有角色，都如同陳浩南英雄敘事底下的附屬品。所謂被強暴、被凌遲的朋友，只是為了讓陳浩南神情肅穆地丟紙錢，接著趕上報仇。
《97古惑仔戰無不勝》中，大天二被殺，也是這個敘事中的一環，目的是表現東星耀揚的邪惡，還有山雞與浩南博上位的犧牲。大天二死亡一場戲，劉偉強的手持攝影跟拍陳浩南發現屍體的經過，再接到山雞加入圍觀嚎哭，陳浩南怒斥山雞，隨後一人在街上遊蕩，此段戲結束之後，便是李嘉欣飾演的教師欣欣於心不忍將陳浩南抱回房中，並與他發生一夜情。
在整場哀悼大天二的香港漫遊中，劉偉強全程使用靈活移動、變換構圖的手持攝影，追拍陳浩南的哀傷，與欣欣在後頭照看他的不捨（注8）。在這個時間點，我們好像能看出陳浩南進入了一個他自己無法理解的狀態，藉由攝影機親密地觀看陳浩南的肢體律動，陳浩南處理悲傷、無對白地在街上漫遊，喝酒、隨意碰撞，觀眾隨著攝影機的眼睛觀看這個角色，他無法處理與消化當下的感受。
這個理解超出陳浩南角色本身能反映的狀態。而相似當代好萊塢電影更常在劇作中提出的反身性困惑，電影敘事就是讓主角發現問題，再解決問題，那主角會否意識到「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問題即將發生的根源？陳浩南面對《古惑仔3之隻手遮天》（1996）小結巴之死，應對方式是勸誡山雞不要再博上位，但當觀眾能看出他們在系列故事中必定要不斷往前推動的基礎上，其實毫無應對可能時，陳浩南的悲傷突然成為非常強烈的、抽空他當下生命處境的悲傷。
陳浩南的角色，基於故事賦予他的需要，以一種蒼白無力的反抗方式應對他生命中所謂「重要的人」消逝在身邊，而他是在那一刻來到「敘事世界」的邊緣，也就是他對於如何阻止眼前的悲劇發生，事實上毫無應對與處理能力。所以，電影很快用另一個浪漫情節來麻痺陳浩南的痛苦，但正如電影創作者給予這個角色的終極宿命：不老不死，卻終身在情感上孤獨的江湖神話。觀看陳浩南悲傷地遊蕩，並且體驗攝影機親密的視角，突然對於反過頭來對於自己曾經粗糙地被「古惑仔」電影召喚的直觀情感有了更多層次的理解。
如同黑人短跑選手 Dan Davis 曾經在動畫短片〈World Record〉突破短跑世界紀錄的時候，短暫地連帶衝破母體的限制。我想，《97古惑仔戰無不勝》也讓人意會一種可能：陳浩南承受著蒼白無力的悲傷，但這種悲傷同時具有極大的力量，讓他一度站在世界的邊緣。他唯一需要做，卻沒有做到的，僅是如同 Dan Davis 一樣，接著從口中輕輕喊出：「自由」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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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如果是更晚睡的電視兒童，除了「古惑仔」系列，可能還會看過改編「秀茂坪童黨燒屍案」的《三五成群》。該部電影由錢昇瑋執導，以黑暗且表現風格濃厚方式處理「古惑仔」題材，成為我童年的噩夢之一。
注2：見《焦點影人：劉偉強》中〈攝影師之路──劉偉強專訪I〉一文，頁13。
注3：HD畫質之《廟街故事》同樣能在 Netflix 上觀看。
注4：見《焦點影人：劉偉強》中〈最佳拍檔──文雋專訪〉一文，頁34。
注5：1997 年，《97古惑仔戰無不勝》在香港大華戲院的首映典禮，學者 David Bordwell 曾躬逢其盛，「我發現古惑仔電影，是拍給身處角色世界的年輕人看的，也許半數觀眾，或多或少都有黑社會背景。我又聽聞那些影星的演繹，不帶半點八十年代明星的氣質，猶如鄰家孩子那樣才是他們的賣相。」見《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增訂版）》中〈本土英雄〉一文，頁22。
注6：見《焦點影人：劉偉強》中〈導演之路──劉偉強專訪〉一文，頁18。
注7：劉偉強常描繪正派主角、正派社群中的負面特質，可見《廟街故事》，鄭伊健飾演的阿廟與對手進行機車競技，最後技不如人便投擲安全帽傷害對手，獲取勝利，仍然獲得滿堂彩。
注8：欣欣扶陳浩南回家之後，看著醉到不醒人事的陳浩南赤裸躺上床，隨後就跟著脫衣上床。雖然處理得煽情，但其實看起來有點貪圖陳浩南色相的撿屍疑慮。
．本文首次於 2021 年 06 月 20 日在個人 Facebook 發布，並在 2023 年 4 月 19 日重新編輯修訂。
